原來這些怪怪的片都是提姆波頓的作品....
美國的「歌舞片」(musical)傳統,其實大多充滿浪漫、樂觀精神,一如《髮膠明星夢》(Hairspray)或《芝加哥》(Chicago);但《瘋狂理髮師》(Sweeney Todd: The Demon Barber of Fleet Street)講的卻是一個復仇的故事,強調以暴制暴的極端,一點也不「正面」。若從這個角度來看,提姆波頓(Tim Burton)會對此題材產生興趣,似乎就變得很理所當然了。他利用電影能夠寫實、放大細節的影像特質,把原舞台上應該只能寫意、無法盡現的暴力衝擊,做出強烈的抒發揮灑,讓原劇本來就溢滿衝突性的情節,透過影像變得更具煽惑力,未陷入舞台劇本身形式上的桎梏之中,呈現出豐富的電影感。
歌舞片也有黑暗面
歌舞片是十分「好萊塢」的一種類型,除了它幾乎與好萊塢電影的發展同步,它需要複雜的操作條件,包括硬體(片廠、佈景)、軟體(優秀的作曲家、明星演員)的緊密配合,大概只有好萊塢這座夢工廠足以豐富滋養。歌舞片是強調「整合作用」的一種類型,歌或舞是推動情節的元素,甚至比劇本、對白還要重要。因此要創作出一部成功精彩的歌舞片(劇),絕非簡單工程。在歷經四、五0年代的榮景之後,歌舞片曾經沒落好一陣子,創作力全部轉往舞台界。這幾年在《芝加哥》的成功之後,稍稍有那麼一點「歌舞復興」的味道,不過好萊塢電影圈似乎已失去「原創」歌舞片的能力,大部份的歌舞片新作,幾乎都來自百老匯的歌舞劇,尤其是那些膾炙人口的經典戲碼,希望藉由電影的改編,重新詮釋出新風味。
既然這些劇碼能在戲劇界屹立不搖多年,勢必都有它的迷人魅力,但為什麼有的劇改編登上大銀幕,結果是口碑與票房雙贏(如《芝加哥》和《髮膠明星夢》);有些劇就偏偏是雷聲大雨點小,甚至招致如潮劣評(如《金牌製作人》(The Producer)和《吉屋出租》(Rent))?這證明題材本身絕非取決電影好壞的唯一因素,更重要的是如何將原來的故事以最具電影感的形式,透過場面調度加上剪接所組成的影像成果。像《金牌製作人》的電影版,幾乎以呆板的鏡頭一場場「紀錄」這些歌舞戲碼,看起來實在一點新意都沒有,被痛批不是沒有道理。
《瘋狂理髮師》的背景設在十九世紀的英國倫敦,電影一開場就由剛從港邊上岸的強尼戴普(Johnny Depp),為這個角色唱出他對人世間的悲觀無望,對倫敦這個城市的深惡痛絕,原來一切都源自於他對惡霸法官托賓將他污陷入獄、並奪去愛妻的大恨。這份恨意化為滿腔的復仇之血,讓這個平凡的理髮師變身成新身份「史威尼陶德」。他回到老家,獲得暗戀他多年的樂芙特太太的出手相助,兩人明著開店作生意,其實一邊殺人一邊做人肉肉餅,請君入甕等待惡霸法官前來受死。電影故事源自十九世紀的傳說,1979名作曲家史蒂芬桑海(Stephen Sondheim)將之搬上百老匯舞台劇,大受歡迎,並獲得多項東尼獎,像其中幾首名曲如「Not While I’m Around」、「Pretty Women」,亦曾被天后芭芭拉史翠珊(Barbra Streisand)在暢銷的〈The Broadway Album〉專輯中重新翻唱。只是沒想到像「Pretty Women」這麼柔情似水的歌詞,在戲裡其實是在詮釋如此令人「毛骨悚然」的情境。
提姆波頓的世界觀
(以下這段有提及影片結局,不想看的可以跳過)
提姆波頓在好萊塢是很有個人風格的導演,從外在看來,他的電影都很類型化,擅用明星魅力,並富含強烈的視覺風格。不過他電影裡最一致的內在特色,是他一向對於特立獨行、被排除於體制或社群之外的「怪卡」角色,充滿特別溫柔的關注與同情。從前兩集挖掘漫畫怪物內在陰暗面的《蝙蝠俠》(Batman)、怪物被人逼到古堡裡的《剪刀手愛德華》(Edward Scissorhands)、善鬼怕惡人的《陰間大法師》(Beetle Juice),到這兩年《大智若魚》(Big Fish)活在自我幻想世界的天真老爸,以及《巧克力冒險工廠》(Charlie and the Chocolate Factory)裡脆弱、孤獨,害怕父權的威利旺卡,全都如出一徹。因此他會對《瘋狂理髮師》這個角色產生興趣,亦是其來有自,這個角色被復仇蒙蔽,心中只有瘋狂殺戮的唯一念頭;而隨著他悲慘的故事娓娓道來,殺人在電影裡被合理化成為理所當然的正義,而代表權位與律法的托賓法官,反而變成令人憎惡的大壞蛋。善惡是非之間,全都不再是刻板的二元對分,甚至有了完全反轉的極端顛覆。只可惜,結尾很難悖逆原劇做出太大的更動,仍要趨於保守的道德觀,讓害人、殺人者全都惡有惡報死光光,只剩下善良純潔的三個年輕角色繼續存活。
《剪刀手愛德華》(右)是提姆波頓(左)的代表作。
《瘋狂理髮師》電影從一開始打字幕時就有玄機,「血」的意象從一開場就塞滿整個銀幕,誇張到有點「假」的深深腥紅,不停地流遍畫面裡的房子的內外各處,血液無所不在。這個開場已經預示了電影的主題與基調:殺戮、復仇、以暴制暴。提姆波頓想把電影版的《瘋狂理髮師》走向於此的意圖非常明顯,觀眾面對電影中段開始的瘋狂弒血,似乎不該有所「意外」,導演更彷彿藉此在偷偷懲罰遲到的觀眾──「你連電影字幕都不應該錯過」。
提姆波頓擅長的視覺奇觀,在《瘋》片中依然有所表現。他刻意讓片中的「倫敦」變得陰森,大量深沈的黑色元素充斥在美術、服裝裡,片中除了海倫娜寶漢卡特(Helena Bonham Carter)幻想美好婚姻生活的那場戲裡有著粉色畫面與陽光之外,彷彿讓倫敦變成一個不見天日、沒有晴空的城市,全都化約成男主角「眼中的倫敦」。而這樣設計之下的結果,也使得每次陶德殺人時的割喉、噴血,對照之下而「紅」的更加刺眼凸顯。
電影不同舞台劇的魔力,就在於透過鏡頭的移動變化與剪接,可以直接指定觀眾「看」什麼,釋放出更準確的戲劇效果,而非如舞台帶給觀眾更多的客觀空間。從三小時的歌舞劇轉化成兩小時的電影,《瘋狂理髮師》在對話與歌曲上都得修剪的更加精鍊,甚至每個角色只能透過一首歌曲,加上迅速而有效的交叉剪接,交代他們各自的內心世界的過往經歷。當角色開始出現交集時,就更看得出提姆波頓場面調度的功力。
像那場陶德與樂芙特太太在閣樓的對唱,兩人忽而對視,忽而前後錯開,最厲害的是提姆波頓故意透過一面破碎的鏡子,拍攝出強尼戴普與海倫娜寶漢卡特兩人扭曲變形的臉孔,這當然不是為了醜化他們,而是藉由這樣的意象,同時交代了他們彼此其實未曾交集的愛,並象徵、預示了兩個角色內在的扭曲變形:陶德已讓仇恨蒙蔽了心靈,而樂芙特太太則是為了心中的愛而自私說謊。另一場陶德與托賓法官的對手戲,兩人交錯對唱同一首「Pretty Women」,前者的如潮恨意、後者的自我陶醉,全隨著兩張臉孔越靠越近的距離,以及越推越特寫的鏡頭產生強烈的對比,讓這兩個男人之間的對立,隨著同一首歌的演唱而產生極大的反差與荒謬感,捍動觀者的心。
兩人對唱同一首歌,充滿衝突張力。
強尼戴普的新挑戰
做為提姆波頓電影裡永遠的「最佳男主角」,強尼戴普不走傳統端正帥哥路線、不按牌理出牌的明星特質,正好與提姆波頓電影裡的「怪卡」不謀而合。這次接下「陶德」一角,演出手握利刃、殺氣騰騰的復仇者一點也不難,最大的挑戰與考驗自然是來自歌唱。
史蒂芬桑海的曲式優美多變,抑揚頓挫分段明顯,唱他的歌自是需要唱功。不過在好萊塢一貫的傳統之下,明星上陣演歌舞片,不太可能搞「幕後代唱」這一套。而有趣的狀況又在於,電影並不像舞台劇考驗著表演者「現場演唱」的實力,觀眾看電影也感受不到現場演唱的臨場細膩感,因此拍歌舞片的電影導演們早有共識,最重要的是演員「演」歌的能力,而非渾厚的嗓音或是花腔的轉音。
就像片中的強尼戴普、海倫娜寶漢卡特、亞倫瑞克曼(Alan Rickman)以及只客串兩場戲就搶盡鋒頭的沙夏拜倫柯恩(Sacha Baron Cohen),全都是以演技取代絕美嗓音,讓角色透過音樂詞意與表情動作詮釋,結合出最具滲透力的能量。這樣的原則從《紅磨坊》(Moulin Rouge!)的妮可基嫚(Nicole Kidman)、《髮膠明星夢》的約翰屈伏塔(John Travolta)身上,亦能獲得明證。所以我不認為對強尼戴普來說,片中那些唱起來有點吃力的歌曲對他的表演成績有所減分,他以極度外放的方式演/唱出陶德的情緒張力,即使就歌喉來說並不完美,其實還是很能打動人心的。
如果要吹毛求疵,片中唯一例外的是飾演女兒的珍恩維斯納(Jayne Wisener)。這位舞台出身的新秀,在片中唱著代表她心境的「Green Finch and Linnet Bird」一曲,但她明顯以類似聲樂式的唱法演繹,而與其他演員的自然詮釋法格格不入。我反而認為她這樣的「專業演唱」放在《瘋狂理髮師》裡,相形之下卻變成是「怪腔怪調」,倒成了比較突兀的一段。
比起提姆波頓的一些舊作,《瘋狂理髮師》由於改編自經典歌舞劇,在創作本身上的限制較大,當然看不出他在編導才華上的完整呈現,也肯定不是我的心頭最愛。不過就不同媒介的移轉改編來看,他還是把這個故事的深沈陰暗努力下探,賦予應有的電影感,讓《瘋狂理髮師》走出了史蒂芬桑海的金字招牌,畫上了屬於提姆波頓特有的魔法新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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